《森林如何思考》只有人類學才能超越人類?

不安於 世
9 min readMar 20,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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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很難去說這到底是什麼,關於這座野性的森林,茂密且深奧…」

聽說這是一本奇書。 出自Eduardo Kohn之筆,出版於2013年。
他以民族誌的方式,在中南美厄瓜多(Ecuador)亞馬遜 Ávila村蹲點,這個國家在1809年獨立建國以前,由西班牙統治數百年。Kohn和說著奇楚瓦語(Quichua)的Runa人生活著,參與觀察他們怎麼將自己、與他們所處的世界上最茂密的森林之中的各種「存在(being)」聯繫起來。

在前言中,Kohn一開頭說了美洲豹(runa puma)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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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Sumaco火山腳下,我們在狩獵營地的茅草屋裡沉睡,Juanicu警告我,「 睡覺時正面要朝上!」如果一隻美洲豹來了,牠若看到你處於一個可以回頭看牠姿勢,牠就不會打擾你。但如果你面朝下睡覺,牠會認為你是aicha(Quichua中的「肉」,指獵物),牠就會攻擊你。Juanicu又說了,如果一隻美洲豹認為你是一個能夠注意自己背後的人──像牠一樣的自我──牠就會不會去打擾你。但是,若牠把你視為獵物,你可能就會成了牠的口中肉。

為了不成為美洲豹的嘴中肉,我們必須回到美洲豹的凝視

在掠食者的凝視中,我們成為一種新的東西,或許是一種新的「我們」,牠們認為我們等同掠食者,很幸運的不是嘴中肉。Quichua語的runa意為「人」;puma的意思是「捕食者」或「美洲豹」(同名為某知名運動品牌)。這個美洲豹(runa puma),這種生物可以看到自己被其他美洲豹視為同類的掠食者,有時也會像美洲豹那樣正常看待其他人類,即視為獵物。 //

從Quichua語runa puma的語徑來看,美洲豹具有人豹同一、「人面獅身(sphinx)」的意味,從美洲豹對待Runa人,或Runa人對待美洲豹的方式亦如是。從語言來看,英文和中文等其他語言,對於了解亞馬遜叢林的非人世界,就充滿著侷限。然而,Quichua語就能完全擔任演繹這座叢林的角色嗎?Kohn的答案並非肯定的。

如果美洲豹可以至關重要的方式代表我們(或者與之關係密切的Runa人),那麼人類學就不能繼續自我侷限。關於其他種族的經驗,迫使我們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即看到、代表,也是認識、甚至思考,這些都不僅僅是人類的生活而已。這種對非人的認識,如何改變我們對社會、文化以及我們所在世界的理解?它如何改變人類學的方法、範圍、實作和利害關係?而且更重要的是,它如何改變人類學中對「人類」的理解?

在人類之外的那個領域,我們曾經認為我們曾經如此理解的過程,例如再現(representation),曾經看起來如此熟悉,突然之間卻開始變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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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非人的密切關係,在很大程度上涉及飲食以及被吃掉的真正風險。

當我在Ávila時,一隻美洲豹殺死了一個孩子。正如我在本書後面討論的那樣,美洲豹在Ávila也殺死了幾隻狗。牠們也和我們分享了他們的食物。有幾次我們發現半食用的刺鼠(agouti)和斑點豚鼠(paca)的屍體 — 這是美洲豹在森林裡留給我們的禮物,隨後也成了我們的飯菜。各種貓科動物,包括這些慷慨的肉食美洲豹,有時會被獵殺。

飲食,也使人們與許多其他種類的非人類生物有著密切的關係,森林是這些生物的家園。在我在Ávila田野工作的四年裡,村民們在Loreto買了一些東西,比如散彈槍、彈藥、衣服、鹽、許多代代傳下的手工家居用品,以及許多他們稱之為「cachihua」的違禁甘蔗酒。他們沒有買的東西,是食物。

因為他們與我共享的幾食物幾乎都來自他們的花園、附近的溪流以及森林。他們透過狩獵、捕撈、採集、園藝以及管理各種生態的組合來獲取食物。這個食物取材的寶庫是世界上最複雜的生態系統之一,充滿了各種不同類型生態系統的相互作用,並相互構成數以萬計的生物,令人震驚。 //

如何建構新的分析方式?

於是,不僅僅是美洲豹,這生態系統裡的生物進行非常密切的接觸,那裡就是牠們的生活,也吸引人們參與森林裡的生活。這也將這片森林的生命與「過於人性化」的世界湊合在一起,作者意旨我們人類所創造的道德世界,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深深地影響著他者的世界。

本書試圖透過人類學方式參與一系列亞馬遜人的非人遭遇,來思考“runa puma” — 人面獅身的謎語。那些超越人類的存在,迫使我們質疑我們對人類的既有答案。這裡的目標既不是要取消人類,也不是重新劃分它,而是打開它。在重新思考人類時,我們還必須重新思考負責此任務的那種人類學

今天實踐各種形式的社會文化人類學採用了人類語言、文化、社會和歷史所特有的那些屬性,並利用它們來塑造理解人類的工具。在此過程中,分析對像變得與分析同構,也就是非人世界的表達,只能侷限於以人類有限的語言作為有限世界觀的載體。 因此,我們無法看到人們與更廣闊的生活世界聯繫在一起的無數方式,或者這種基本聯繫如何改變人類可能意味著什麼。這也就是為什麼必須擴大民族誌來超越人類中心的視角。民族誌的焦點不僅關注人類或動物,更是關注人類與動物之間的聯繫,打開封閉,當我們通過人類獨有的方式來理解獨特的人類時,這封閉會給我們帶來影響。

該如何創在一個「人-非人的分析框架」一直是科學和技術研究「多物種(multispecies)」的核心問題。Kohn認為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現今批判性思維面臨的最重要挑戰之一。他特別喜歡Donna Haraway的信念,即:我們與其他類型的生物,在日常的相互作用中,有一些東西可以為相關和理解的可能性。
這種「後人類性(posthumanities)」在關注超越人類的區域作為批評和可能性的空間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仍受到某些假設的阻礙。此外,在試圖解決一些困難時,這些關於再現的假設誕生了,它們傾向於達到簡化的解決方案,這些解決方案卻也忽視了人與其他種類之間,以及自我與物體之間的重要區別。

符號學

在這一努力中,Kohn借鑒了19世紀哲學家Charles Peirce的符號學 (semiotic),研究符號如何表徵世界上的事物。Terrence Deacon極富創造性地將Peirce的符號學應用於生物學,Kohn也大量引用Deacon稱之為「出現(emergence)」的問題。

符號(signs)使我們成為了我們。
了解人類與他者之間的再現關係,是實踐人類學不把人與非人分開而論的基本關鍵。而符號學建構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且多種生物之間的符號關係是可能的,也能經由分析來理解。所以符號學能協助我們在人類學領域中超越人與非人的二元論,將「人類如何再現美洲豹」以及「美洲豹如何再現人類」作為一個整體,雖然兩者無法相互交換,但他們各自的部分都可以是開放式的故事。

Kohn也引用Philippe Descola與Eduardo Viveiros de Castro兩位人類學家對於本體論(ontology)的討論,對不同實體存在(realities)的認知只提出一個問題:人類學真的能用一般論點的方式來說明世界是什麼嗎?Kohn的回答是肯定的,人類學必須用某種方式找出論點,即使這很困難,而這將是世界本身的特質,不只是我們人類所加諸上去的而已。
這種本體論的努力,讓我們去重新思考一些既有概念,且為此發展新的,套一句Marilyn Strathern的話,這一切的目的:「創造一個能產生新想法的條件」。

人類學的挑戰:真能超越人類中心主義?

每當我們談論「超越人類(beyond the humans)」總須回到本體論的問題。然而,許多非人的討論在方法論或本體論上往往朝向複雜化思考,如Latour,而Kohn不想做這種事。他認為複雜化不能解決問題,甚至製造另一個問題:好像不複雜化是一種堅不可摧的理所當然。人類中心的自戀,使我們看不見某些人類以外的世界。

他的「超越人類的人類學(beyond the human)」想要叩問的是:人類如何也是基於超越人類脈絡之下的產物。為什麼他們非人好像可以什麼都沒做,事情好像就完成了,了解它們這種好像不費力「形式」是人類學發展的關鍵,也是人與非人生活的關鍵過程,它們之間在運作的本質上並沒有不同。

森林如何思考?是一本關於「思想(thought)」的書。作者的論點在於,我們被某種關係性的思考模式給綁架了,以至於我們只能卡在這種方式,來想像自我與思想可能經由人類語言的假設而形成聯盟。然後太多東西無法注意到,並偏誤地把這種假設投射到非人身上。

所以,我們應該如何思考森林?我們如何允許這些非人世界的思想來使我們的思考自由呢?森林是很好的思考對象,因為他們自己也會思考。作者想問,了解這些的含意可以給我們甚麼「超越人類」的理解?嗯…,他又如何真的論證森林會思考?我們不是應該只能問人類怎麼揣測森林思考嗎?Kohn說:「我才不是做這種事呢。這是我的挑釁。」

他想證明:「我們能證明森林會思考是因為森林本來就會思考,我們還去證明這件事其實就很怪,但我就是要說我們還要去證明森林會思考這件事很奇怪。」簡言之兩件事,前者不證自明,後者我們還去證明,不過這兩件事是相關的:因為思考會延伸,會超越人類,所以我們也能超越人類地思考。

這本書不是要讓讀者進入一個混亂、相互糾葛、「自然-文化」的世界(那種像Latour做的事),這似乎變成是研究非人的人類學方法中的指標了。這樣有一個簡單的麻煩是,所以這些很複雜、脈絡、糾纏的這些成為民族誌的分析主體,而不是質疑這種看待非人的方式。

全部是開放的

Kohn花了很多時間,經由厄瓜多的田野經驗,試圖理解Ávila人們的日常經驗如何與不同的生物相處,包括松鼠杜鵑(squirrel cuckoo)、家犬,以及美洲豹。基本的分析概念如脈絡以及他者的脈絡、如再現、關係、自我、結束、差異、相同、生活、真實、靈(spirit)、個人、思考、形式、有限性(finitude)、未來、歷史、原因、能動性、階級以及一般性。

第一章「The Open Whole」在思考人類語言與語言對其他形式的再現,是如何分享給非人生物。簡言之,如果文化是一個「複雜的整體」,納引用E.B. Tylor(1871)的所說的,那文化就是一種「開放的整體」。在第一章,即是將建構一種符號的民族誌與非人使用的符號不必然是有象徵性的(symbolic),而符號本來也不是傳統常規的,這說明了為何這些符號無法全然地由象徵性來表示。

就讓這個runa puma帶領我們迴走在緊密又難懂的野生森林,在那裏,文字會成為我們的阻礙。讓runa puma帶領我們用另一種方式參與以及回應森林裡各種各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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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於 世

哲學系、地理所畢業、人類學博士班就讀中|雜食手記。 IG: yuankuoo。歷年作品列表:https://pse.is/3k83y7